关于参禅的过程,曾有这么一段话:参禅之初,看山是山,看水是水;禅有悟时,看山不是山,看水不是水;禅中彻悟,看山仍是山,看水仍是水。窃以为,这段禅语可以启发我们从另一个角度去理解环境文化。
山水本是无情物,谈不上有什么文化意味,倘若没有人来游览赏玩,这山水甚至连“环境”都称不上。所谓环,所谓境,是一定要有一个中心,要有一个有识的主体,才有所谓环境的。明代心学家王阳明有一个观点就十分有趣。《传习录》记载:“先生(即王阳明)游南镇,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:‘天下无心外之物,如此花树,在深山中自开自落,于我心亦何相关?’先生曰:‘你未看此花时,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,你来看此花时,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,便如此花不在你的心外。’”也就是说,倘若没有人来看这花树,赏这山水,这花树山水于人而言是没有任何意义的,甚至可以说是不存在的。因此,任何环境的建设,首先要考虑的是环境的主体,通常情况下,环境应以人为本,以人为中心。充分考虑了人的需要,人的感受,所有的花草树木、亭台楼阁、山水池沼等等,才能不失却其作为“环境”的积极意义。至此,人与山水可以说初步建立了关系,山水因人获得了存在意义,人对于山水也有了最初的观赏,看山是山,看水是水了。
然而,不是所有的山水成为“环境”之后,都能直接升级为“文化”的。环境是一个层面,环境成为文化是又一个层面。由“环境”到“文化”,依然离不开人这个主体。人通过自己的感觉、想象、理性认识、价值判断等诸多方式,会赋予环境以更为丰厚的意蕴。孔子曾说:“智者乐水,仁者乐山。”智者和仁者都是人,为何对于山水会有不同的喜好?是因为这山,这水已经被分别赋予了仁和智的独特个性。北宋著名的山水画画家郭熙也曾有这样的描述:“春山淡冶而如笑,夏山苍翠而如滴,秋山明净而如妆,冬山惨淡而如睡。”同样是山,在画家的眼中心中,它因春夏秋冬季节的不同而分别呈现出了不同的风情。不得不说,正是由于人的意义赋予,环境才有了文化的意味。所以,梅兰竹菊成了中国文人心目中的四君子,泰山、华山、恒山、嵩山、衡山成了中国众多名山中的五岳。所以,诗人海子曾深情地说:“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。”中国人是如此感性而又富有想象力,最终使得我们的花鸟草木、山山水水都散发出美丽的文化的生命魅力。至此,我们看山已经不是山了,看水也已经不是水了。离开了中国人的文化语境,我们许多的人造景观都会变得没有意义,反过来,当我们有意识地去塑造和提升环境文化时,我们也必须充分领会并遵循这样一种文化语境。换句话说,我们必须先有了“山不只是山”的认识,才能在某处建造一座假山,必须先有了“水不只是水”的理解,才能在某处挖出一个湖泊,否则我们就有可能被贻笑大方。这就是为什么中国现在有很多的现代公园、豪华别墅,却依然在文化底蕴上望尘莫及于古典的苏州园林。
看山是山,看水是水,环境有了;看山不是山,看水不是水,文化也有了。但是不是还缺点什么呢?当我们过分执着于“环境文化”这个概念时,恐怕我们的境界就只能到此了。或许当我们抛开了“环境文化”这个概念,反求诸己,追问内心,我们会有另外一番感悟。我们应该问的是,我们内心深处到底需要什么?环境都是外在,文化都是附加,只有当心灵能够真正安顿,我们才算真的有了归宿。在中国传统中,一直有两种美被人们所喜欢,一种是“错彩镂金”,一种是“出水芙蓉”,前者往往以精雕细琢、富丽堂皇而令人惊叹,后者则以天然去雕饰的清新自然而更胜一筹。从感官上讲,错彩镂金的富丽之美的确令人大饱眼福,但从心灵上体味的话,出水芙蓉的清新自然却更让人心旷神怡。因此,讲到心灵安顿,讲到精神家园,中国人更看重的是那份恬淡和自然。如果说,有一种环境能让我们有家园归宿之感,有一种文化能让我们安身立命,我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选择。中国人的选择是什么呢?简单地说,就是“天人合一”。在宇宙的大化洪流中,人只是沧海一粟,然而作为万物之灵,作为会思考的稻草,人一旦主动投身到这大化洪流之中,参赞天地之化育,就能够获得和天地一样的伟大和永恒。所以,我们要“与天地合其德,与日月合其明,与四时合其序,与鬼神合其吉凶”,努力追求那“天人合一”的最高境界。在天人合一的理念之下,我们的身心和生命都应与天地日月、河流山川融为一体,并在这相融之中达到终极的安顿。或许,我们真的不需要多做什么,不需要亭台楼阁,也不需要假山假水,只需要用心去感受大自然给予我们的一切就足够了。倘若我们真的想要做些什么的话,那就更多地遵循自然,遵从内心,沿着自然的指向和内心的召唤自然而然地去做吧。只有这样,我们才会惊喜地发现,原来山还是那自自然然的山,水还是那恬恬淡淡的水,而且我们的身心也变得和它们一样自然恬淡了。
或许,所谓环境文化,也是深含禅意,需要我们慢慢去参悟的吧。